“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在全球經濟放緩的當下,人們或許比以往更有體會。
過去的30年間,世界上的新發明新創造不斷涌現,但革命性地關鍵技術領域卻陷入了“大停滯”狀態。人們迫切地呼喚新一輪科技革命的到來,但受國際競爭與地緣政治沖突影響,保守博弈取代開放包容共享,國際交流越發復雜與不確定,科技創新蒙上了一層陰影。
2022年底,橫空出世的ChatGPT重新點燃了人們對于智能科技的想象,加劇了基于智能化、數字化、信息化的新一輪數字產業科技競爭,而當前的國際政治環境使得全球科技競爭正在加速進入“斯普特尼克時刻”。
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首席研究員,國家發改委外經所原所長張燕生在其新著《科技創新助力現代產業體系發展》中明確表示,未來國際格局必然會出現巨變,全球產供鏈也將發生變化。不同國家基于安全、韌性、去風險而選邊站隊,將成為世界未來一個時期的主流趨勢。
“未來世界是單極還是多極?之后十年將決定基本格局和大趨勢的總體方向?!睆堁嗌跁刑岬?。
在張燕生看來,時間成了中華民族復興的關鍵變量,中美技術能力競爭是智慧的函數,也是時間的函數。
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中國如何實現換道超車,推動新舊動能轉換,構建完善現代化產業體系?張燕生主張,未來十年,是最為重要的窗口期,贏得窗口期的關鍵因素有三個:一是人才和研究性大學,二是現代金融和多層次資本市場體系,三是法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
此外,張燕生提到金融是決定我國能否成為科技強國和制造強國的一個關鍵因素,但當前我國股票市場的財富效應和激勵效應比較低,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我國金融改革開放的速度和深度都需要加強。
張燕生堅信,只要尊重客觀規律,從實際出發,堅持發展就是硬道理,堅持改革開放,未來窗口期的十年中國會取得更大成績。
2024年或是高技術產業的“大年”
時代財經:2023年,高技術制造業和高技術服務業投資分別比上年增長9.9%和11.4%,但高技術產業的增加值增速僅2.7%,錄得2015年有統計以來的最低值,為何出現下跌?會帶來哪些影響?
張燕生:個人覺得增速的下降可能存在三個方面因素。首要因素是,2023年是一個“小年”。全球主要經濟體經濟增長都承壓,世界范圍內總有效需求不足,中國經濟也處于增速換擋提質的階段。因此,基本面上的困難,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了高技術產業的增長。
第二個因素可能跟發達國家高端制造業、金融資本回流趨勢進一步加強有關。受地緣政治等因素影響,全球范圍內的產業鏈變動重組,貿易摩擦不斷升級,延伸至對科技的圍堵。從數據上來看,僅進出口一項,2023年中國對歐美出口就出現了較大降幅。
第三個因素可能與我國高技術產業產能過剩有關。我國高技術產業長期存在一個發展不平衡的問題。一些發展前景較好、見效較快的產業,各地區都爭搶著列入新增長點,補貼、投資、信貸資金大規模涌入,部分企業也會不論條件,盲目跟進。一哄而起的結果就是形成過剩產能,造成價格戰,導致收益下降。
從國內來看,高技術產業囊括了許多戰略性新興產業、戰略性支柱產業和未來產業,而這些領域是新舊動能轉換、新舊結構轉換、新舊模式轉換的重點領域。如何確保高技術產業實現高質量發展?這可能是需要解決的問題。
個人認為2024年,有可能是高技術產業的一個“大年”。盡管美國經濟可能因為黨爭出現下滑,但世界更多經濟體還是朝著恢復的趨勢向前發展。世界貿易組織對2024年全球貨物貿易增速的預測是3.3%,高出2023年增速2.5個百分點,中國進出口規模從2023年底就開始出現了回暖的跡象。
此外,中央多次明確強調,2024年將實施積極財政政策與穩健貨幣政策,從宏觀基本面上對2024年經濟的支撐托底會優于2023年,而高技術產業往往是率先恢復的領域。
時代財經:你曾在書中提到,金融決定了我國是否能成為科技強國和制造強國的一個關鍵因素。當前我國金融體系,特別是企業融資體系的堵點在哪里?
張燕生:從儲蓄上來講,中國是一個擁有14億人口的高儲蓄國家,大體上可以說我們不缺錢。但中國缺少能將高儲蓄率轉化成高效率投資的金融體系。
目前,國內直接融資的金融市場體系和金融監管體系都較為薄弱。由于國內股票市場發展尚處于轉型中和發展中,因此,股市的財富效應和激勵效應比較低。這在很大程度反映出我國金融改革開放的速度和深度都需要進一步加強。
我國制造業中,民資加外資的比重超過70%以上,說明我國制造業的市場準入是開放的,市場競爭是激烈的,市場配置資源的作用是決定性的,因此中國制造業增加值占全球的比重超過30%。相反,中國金融領域的民企加外企占比還不到10%。
加快金融開放、金融市場化改革的一個最核心的問題,是提升金融監管能力。提升金融市場化、法治化、國際化的治理能力是當前的當務之急。對于當前解決中小微企業融資難、融資貴的問題,最需要市場化改革和擴大對外開放。
實際上,在世界絕大多數國家,對中小微企業都需要扶持性政策支持,包括在普惠金融、共性技術、品牌打造和營銷渠道等方面建立公益性、公共性幫扶平臺,提供提供融資擔保、發展經驗和能力提升在內的幫扶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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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政化干擾是科技領域改革的大問題
時代財經:書中提到“時間是中華民族復興的關鍵變量”。當前,中國科技發展如何贏得“時間窗口”?
張燕生:未來10年是中美技術能力、產業能力、金融能力競爭的關鍵時期。而從發展階段來看,美國作為守成大國,上述三項綜合能力都遠強于中國。中國能否贏得窗口期的關鍵因素有三個:一是人才和研究性大學,二是現代金融和多層次資本市場體系,三是法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
目前,我國基礎研究占全社會研發經費投入的比重為6.57%(2022年),真正把科學發現和基礎研究搞好,把基礎研究占比提高到世界主要國家同等水平,我預計還需要30年左右的時間。因此,這需要我們找準重點方向,針對重點領域、關鍵核心技術的基礎科學問題進行攻關,在不能全面鋪開的情況下,至少要做到集中優勢。
金融方面的問題前面已經提到了,另一個問題是當前教育與科技領域,體制機制行政化的干擾太大,要尊重科學常識、科學規律、科學的底層邏輯,這需要做出根本性的改變。
時代財經:近些年,我國科研體系水平得到十足進步,但同時作為指揮棒的科技評價體系存在“唯論文論”,過度關注熱點,而忽視基礎科學、理論原理研究等問題。同為學者,你如何看待當前我國的科技評價體系?
張燕生:“論文評價”是一個比較不錯的評價體系,但不能“唯論文”。
在現實中,許多地方動不動就要考核科研成果,搞末位淘汰。實際上,越是重大的科學問題、技術難題就越難在短期內取得成效。以社會熟知的光刻機、光刻膠為例,中國投入巨額資金,舉全國之力,攻關多年,但目前進展仍然緩慢,與世界先進制程技術設備相比仍存在明顯代際差距,這難道是因為科研工作者沒有努力而導致的嗎?所以必須尊重客觀發展規律。
另外,要從對論文數量的追求轉變為對論文質量的追求。如果追求世界一流的目標,那就需要有一個世界性的同行專家組來評議學術水平和成果,不能只在自己的小圈子轉。此外,在一些新興領域,我們要能容錯。
實際上,國家對大學和研究院所的投入是巨大的。從國家整體收入層級來看,大學教授、高級科研人員的薪資收入也屬于高收入行列,但實事求是的講,中國的大學與科研院所整體上仍處在世界第三方陣,較處在一流水準的美國仍有較大差距。造成這種現象的一部分原因是,中國科研經費投入用在寫論文上了,沒有真正去推動解決一些科學技術工程的基礎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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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成績進行普職分流的制度需要改革
時代財經:你在講到全球視野科技創新時,提到了德國的“雙元制”教育與產學研結合。當前我國也正在大力推行職業教育,但普職分流曾引發較大的社會焦慮。我國職業教育改革為何難以進行?
張燕生:普職分流是重要的,也是必要的。但如果按照成績高低來決定誰可以上高中,誰得去職校的話,這是完全錯誤的做法,這是人為的將學生分為三六九等。我們需要尊重孩子意愿,尊重孩子們的自由選擇,而不是用升學率的指揮棒來篩選學生。如果有50%的學生愿意去職業學校,那自然最好,但如果只有30%愿意,我們也得尊重,而不是強行再分配20%的學生。
中國在歷史上就有將體力勞動視為低人一等的習慣,對于這種不合時宜的文化要進行變革。當然更重要的是讓人看到技能勞動也能帶來利好,過上好日子,也有明確的晉升空間。
時代財經:書中提到,當前世界正處在第四次工業革命中,將出現機器換人的技術進步效應。但“機器換人”可能會導致大規模失業等嚴重的經濟社會問題,我們如何緩解技術升級前夕的結構性失業?如何避免貧富分化等負面影響?
張燕生:“機器換人”得到發展后,會出現結構深化,出現越來越多的延伸服務工作崗位。換而言之,機器換人”創造的工作崗位不是制造業,而是服務業。人工智能的發展會產生更多新產業、新平臺、新業態、新模式和新經濟。從這角度來看,我們沒有必要拔苗助長或限制新技術的發展。
對于財富分化的問題,國際上在討論滿足人類基本需求的基本福利制度,這個制度不關乎工作、年齡、技能、性別,人人都能享受。而科技創新恰恰能帶動整個社會的基本福利提升,當物質充沛到一定程度后,人的基本需求是可以得到滿足的,人的追求將會變得更加多元。
對于“富”的定義將不再以物質上占有的多少為標準。
時代財經:根據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發布的《2023全球創新指數》,中國以55.3分在132個排名對象中位居第12位,較2020年排名再度上升兩位。你認為過去,中國的科技創新取得成績主要有哪些原因?未來國際科學技術競爭中,過往經驗又是否適用?
張燕生:對“發展就是硬道理,發展是解決所有問題的基礎和關鍵”“實事求是”“改革開放”理論和政策的堅持,是45年來中國取得巨大進步的關鍵因素。不僅在科技創新領域,在經濟社會發展的諸多領域都是適用的。
科技是第一生產力、創新是第一動力、人才是第一資源,在全社會正形成廣泛的共識。我國科技創新和技術進步正處于歷史上最好的時代。
當前,中國科學技術發展正面對著新的形勢。美國在推動科技脫鉤、產業脫鉤、貿易脫鉤,我國學習自然科學專業的留學生、訪問學者、學術交流受到各種阻力和干擾,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在與一線科學家交談中發現,他們對于攻克科研難題,追趕先進技術充滿信心,我個人也堅信,只要尊重客觀規律,從實際出發,堅持發展就是硬道理,堅持改革開放,未來窗口期的十年我們會取得更大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