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重溫康德第一批判,大致梳理了一下最近20年來康德著作的漢譯出版情況。鄧曉芒、楊祖陶、李秋零等譯者居功至偉,人民出版社、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商務印書館在出版方面的貢獻巨大。人民出版社從《康德三大批判精粹》開始,陸續推出了《康德三大批判合集》、規模驚人的三大批判單行本和《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奠基〉句讀》,還修訂出版了《〈純粹理性批判〉指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康德著作全集》和單行的注釋本系列;商務印書館從1931年出版胡仁源翻譯的《純粹理性批判》之后,一直是康德漢譯出版重鎮,最近這些年推出了《實踐理性批判》的新譯本和第一批判的兩種新譯本,還翻譯出版了海德格爾的康德三書的兩種。另外,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重新整理的韋卓民翻譯的多種康德著作。
作為讀者,我發自內心地感謝這些出版社;從同行角度看它們做這些大書,我又非常敬佩。
做出版的人靜下心來,就會看到出版更多磨腦子的大書非常必要甚至非常迫切,推廣磨腦子的大書非常必要也非常迫切?,F在就得要跟碎片化閱讀搶地盤,和鋪天蓋地的短視頻爭時間。歸根結底,是要提高這個時代的思維水平,保護和提高人民群眾精神生活的質量。
我心目中磨腦子的大書分兩種。
篇幅大、難讀完算一種,比如《資治通鑒》。司馬光說《資治通鑒》成書后,當時只有一個叫王勝之的人讀完一遍,其余人沒讀幾卷就困得不行了。這部書294卷,中華書局點校本正文9612頁,根據我自己的閱讀體會,每天可以讀一兩卷,需要堅持半年左右。按我們現在的教育模式,假定高中生可以讀,那么從高中到博士畢業,哪兒會有完整的半年時間讀呢?有多少學中國史的博士生讀完過這部書呢?參加工作后,什么階段能抽出這半年時間呢?書中涉及的時間跨度也大,看了后面多半忘了前面;僅僅事件、人物兩個維度,都不是輕輕松松讀一兩遍就能夠掌握的。
難懂的書算第二種。比如《純粹理性批判》。有時候想,沒有讀過這部康德書的人也許更幸福一些,因為沒有遭受過那種嚴厲的智力層面和毅力層面的雙重打擊。學生時代有個暑假我嘗試讀藍公武譯本,結果很快翻完了《康德學述》《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傳》等,恍恍惚惚,有象有物的感覺。然后我正襟危坐翻開了原著,但很多天過去了,還停留在第一版序言。不斷從頭開始,折騰了很多次,我還是很難翻頁。其間打瞌睡、頭暈腦漲、迷茫走神、思維短路,各種閱讀障礙都出來了。就是那句老話,每一個字都認識,連起來卻不知道在說什么。一個句子讀了上半句好不容易抓住一鱗半爪,以為下半句會往某個方向去,但下半句沒有一次往我以為的那個方向去。最后收獲就是忍耐力的高強度練習,幾乎一直練到了心齋坐忘的境界。
但是換一個方向看,花很多時間讀完了《資治通鑒》、讀完了三大批判這一類磨腦子的大書,可能獲得一種很難替代的幸福。不說這些只能歸于個人體驗的幸福,也不用去比較讀不讀的學問高低,最低限度,讀過的人腦子經歷了殘酷的磨煉,就像參加過閱讀的“世界大戰”,一般難度、一般篇幅的書,讀起來肯定要輕松很多。
最近這些年我們也看到一些和碎片化閱讀方向相反的令人欣喜的情況,認認真真讀大書已不是稀罕的事情。中學里早就要求整本閱讀《紅樓夢》;高校里針對經典的專書講座已經蔚然成風,像武漢大學的《精神現象學》課程,竟然花了9個學期逐字逐句講完。前一段看到過網上有人嚴肅地說讀完了全7冊的《追憶似水年華》,有上千人跟一位年輕老師一起讀整本的《左傳》好幾年了,網上還有人帶領大家一起開讀《資治通鑒》。
這些經典著作,基本上都是磨腦子的大書。這些大書到底有多少人在讀,能占一個什么樣的比例?“紅迷”不少,但是自稱讀不進去的人也很多。有些大書是不是根本不可能走向大眾?勸人讀磨腦子的大書是不是一個好為人師而影響人自由選擇的沖動?勸出版社出磨腦子的大書,是不是一個迂闊誤事的建議?
查了一下人民出版社出版《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楊祖陶譯本平裝本的印數,從2017年第2版到2022年12月第9次印刷累計105000冊。加上這本書的第1版、各版的精裝本和《三大批判合集》精平裝本,應該是20萬冊以上的銷量了(從1版1印開始,我買過每一種裝幀的本子,累計貢獻了10本以上)。而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的《康德著作全集》,2021年就已經第6次印刷了。這就是康德這些磨腦子的書在今天中國的出版情況。
衡量一個國家文化水平高低,康德書的發行量也許可以做一個參考。人民出版社的這20萬冊,只是過去20年來新譯本中的一個。德國古典哲學是馬克思主義三大來源之一,現在提倡讀哲學原著,以我的一點體會,康德書正是通往《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反杜林論》,尤其是列寧《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等經典著作的橋梁。
說到底,讀書是個人的事,深度的閱讀是非常孤獨的事。但閱讀又特別需要交流和共鳴,推薦好書甚至需要大聲呼喊。我們這個時代需要出版更多磨腦子的大書。
(作者系中華書局總編輯)